莫理循著《1894,中國紀行》(原名 An Australian in China:being the narrative of a quiet journey across China to Burma,意譯:“一個澳大利亞人在中國——安然穿越中國到緬甸紀行”,正式中譯名由出版社中華書局代擬)是一本外國人看近代中國的重要而有趣的書,算得上一本名著。作者是十九世紀末《泰晤士報》遠東特約記者,國民政府政治顧問。當初我譯完該書時,沒寫什么譯后記。但是后來還是經(jīng)?;貞浧鸸ぷ鬟^程中考訂名物的那些繁雜而愉快的經(jīng)歷,不時與朋友們談起。朋友們也覺得有趣,說可以寫出來分享一下。那就說幾件考訂的事情吧。
莫理循經(jīng)常在書中引用經(jīng)漢學家譯成英文的中國詩文和格言諺語,意想不到的是,這些引用并不十分大路貨,這讓我一度大吃苦頭。比如作者開篇就說,他事后“總是愉快地回憶起這次旅行……沿途體驗到始終如一的友善、殷勤和最迷人的禮貌”,在他看來,“至少中國人沒有忘記他們的格言——deal gently With strangers from afar”。這句英文的字面意思是“要溫柔地對待遠方來的客人”,這是哪句中國格言呢? 我知識面沒有那么廣,搞不定,就暫時擱置,先去弄別的,但腦子里放不下。閱讀了很多東西以后,我產(chǎn)生一個模糊判斷,這與那些已經(jīng)在民間流傳的格言不一樣,很可能出自當時的中外交流文獻,而且strangers from afar這個詞組對應的中文概念很可能是“遠人”。按照這個思路,我在有一搭沒一搭閱讀各種相關文獻時就加以注意,后來終于在乾隆《勅諭咭唎國》的英文文本中看到十分類似的詞句 treat strangers from afar with indulgence,再到《英使馬戛爾尼訪華檔案史料匯編》中查出對應的中文為“加惠遠人,撫育四夷”,兩處的差別僅在于gently和近義詞indulgence,這基本算是搞定了。而且,乾隆的那篇勅諭在當時蜚聲中外,莫理循引用它正合情理。
類似的更加令人頭大的是,莫理循走在重慶的鄉(xiāng)野驛道上,初春時節(jié),風光旖旎,農(nóng)舍古樸,莫理循說:“關于這片鄉(xiāng)土,可以像一個中國旅行者描繪英國那樣描寫它:their fertile hills,adorned with the richest luxuriance,resemble in the outline of their summits the arched eyebrows of a fair woman(意譯:豐饒的植被裝點著群峰,道道山梁的輪廓如美人的彎眉)?!边@是實際存在的一首中國格律詩,而且,既已被譯成英文,顯然在當時已經(jīng)發(fā)表或傳抄,如果意譯,很不甘心啊。我知道一時找不到中文原詩,再次擱置而時時縈繞腦際。后來,我將十九世紀研究漢語古詩的西方漢學家作了一番調(diào)查,并按各種規(guī)則逐步縮小名單,查閱他們的相關論文。這是一項下死功夫的事,大量舊雜志,一本本一頁頁翻過去。功夫不負有心人,《英國皇家亞洲學會學刊》(Transactions of the Royal Asiatic Society of the Great Britain and Ireland)1830年卷里有一篇英國人德庇時 (第二任香港總督)提交于1829年5月2日的論文《漢文詩解》(On the poetry of the Chinese),其中談到一位約于1813年游歷倫敦的佚名中國詩人的十首五律 《蘭墪十詠》,并附英譯,中文為影印。莫理循所引赫然出現(xiàn),為第二首首聯(lián):“山澤鐘靈秀,層巒展畫眉?!笨吹竭@個結(jié)果,長時間的苦索頓時化為一陣欣喜。
即使真是格言諺語,莫理循的引用也比較生僻。原因很多,一是中國語言也在變化,晚清時期流行的一些諺語,隨著生活方式的改變和進步,漸漸被廢棄。比如他看見一個母親打小孩,就立即來一句:“中國有句古老的諺語告訴我們,if you love your son,give him plenty of the cudgel;if you hate him,cram himwith delicacies(意譯:如果愛兒子,給他足夠的棍棒;如果恨兒子,給他塞滿美食)。”這一句,最終是在英譯中國諺語集《賢文書》(Hien Wun Shoo,Chinese Moral Maxims)中查出的,原文是“憐兒多與棒,憎兒多與食”。而中國人自己,當然早已不用這種觀點育兒了。
上述古文英譯須譯回中文的情況,在原書中共有二十余處,除三四句是大路貨之外,其余每一處的考訂可謂大費周章,同時樂趣無窮。
地名的考訂也很艱巨,我在譯者序中說:“某些地名,小及村莊,究為何地,有時需要核算作者行程、查閱地方史志并顧及方言發(fā)音,幾方面結(jié)合,才能確定?!北热鏑hipatzu (磧壩子)、Fan-yien-tsen(捧印鎮(zhèn))、Sengki-ping(深溪坪)、Tak-wan-leo(大關垴)等等。今舉一例。莫理循在云南會澤縣境內(nèi)的一個歇腳點叫Leitoupo,剛開始我一籌莫展。翻譯到后來,線索比較豐富了,我先查地方史志,從中查出敘昆古道會澤段各個驛站的地名,可以肯定那個地方叫癩頭坡。但這不算完。這個地方現(xiàn)在還在嗎? 現(xiàn)在還叫癩頭坡嗎?查各種地圖,無所得。后來我找到了美國哈佛大學圖書館藏1:250000比例尺的舊軍用地圖,上面標有道路、山川、等高線、農(nóng)田、礦區(qū)、叢林等等,地名標注到村莊一級,以紅字標中文地名,藍字標相應的威氏拼音。這時我已經(jīng)確定莫理循歇腳的上一站是待補鎮(zhèn),下一站是功山鎮(zhèn),于是手指往兩處的中間一點,點到的是“光頭坡”??梢詳喽ㄟ@就是Leitoupo,所謂“癩頭”,就是因患頭癬而脫發(fā)的光頭,即方言所稱“瘌痢頭”,可能此地口語叫癩頭坡,書面語叫光頭坡。
再說說人名和官職名。莫理循遇見的人,都是實實在在確有其人的歷史人物,哪怕是那些小人物,正因其小,而讓我們領略到晚清社會的毛細血管的風采,如果意譯,實在心有不甘。比如莫理循在騰沖遇見一個與英國人會勘滇緬邊界的“劉上?!保彝ㄟ^仔細閱讀各種滇緬邊界勘界史料檔案,最終確定這人是湖南籍在滇官員,名叫劉萬勝,時任署開化鎮(zhèn)總兵順云協(xié)副將、滇緬界務查界委員。
還有一件事值得一提。書中說道:“大清海關的一個被人遺忘的天才,發(fā)明了用電報發(fā)送漢字的巧妙方法,這才使得中國人可以用上電報?!蔽宜闶茄芯窟^中國科技史的人,看到這句話,職業(yè)敏感性為之一振——我怎么不知道這事?又是一番大海撈針的查閱,才發(fā)現(xiàn)漢字電報碼開發(fā)這樣一件大事,的確至今少為人知。原因也是可以理解的,開發(fā)者多為外國人,不存在中文原始資料,而這件事外國人又未必重視。雖然不難查出“被人遺忘的天才”系指受聘于大清海關的法國船長威基謁(Viguier),但我很愿意搞清楚,一個法國船長為什么能發(fā)明漢字電報碼。查來查去,終于查出事情的端倪。一家名叫“大北”的丹麥在華電報公司想要開發(fā)漢字電報碼,而丹麥天文學家謝勒俄普(Schjellerup)為查看中國古代天文記錄而學習過中文,大北公司委托他開發(fā)漢字電報碼,他根據(jù)康熙字典的索引系統(tǒng),設計了四位數(shù)漢字編碼系統(tǒng),他的開創(chuàng)性工作由威基謁繼承并最終完成。我查出這事的時間是2014年,次年,丹麥方面把這事告知中國。我建議一位在讀研究生以此為學位論文研究方向,而這位研究生順藤摸瓜,寫出了一篇很有創(chuàng)新性的論文。
我在這本譯作中加了五百條注釋,大半是如上所述的名物考訂,其間多次走入死胡同的同時意外地閱讀了不少稀罕史料,也多次領略了“柳暗花明又一村”的喜悅,其中甘苦,愿與同道共享。